贵州黔东南侗族大歌传承现状和挑战 

作者:仇皓,赵炳瑞,夏卿格,李硕南,吴俊豪(排名不分先后) 

以前是学生向老师求教,现在是老师求学生,学生都不来(学)了。对于侗歌“后继无人”的情况,73岁的侗族大歌传承人吴爷爷非常无奈。 

侗族大歌是流行于贵州、广西等地侗族聚居区的传统音乐,是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 

它是侗族人民世代传唱的一种多声部民歌艺术,以独特的无伴奏多声部和声、悠远婉转的旋律和丰富的曲目内容而闻名于世。侗族大歌的演唱强调自然本嗓,不使用假声、美声、气声等现代或西式声乐技巧。每个人的声音不论高低,都会被包容在悠扬的大歌中。 

侗歌的歌词内容主要环绕着日常的生活、长者的教导与对自然的敬畏展开。例如许多侗族小孩都会学的“声音歌”,就是为了帮助小孩初步认知对于自然界的百态而写。 

从江县大自然的美好风景|图源仇皓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白天还是夜晚,欢乐还是忧郁,侗家人都愿意放声吟唱一曲。大歌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大歌也不只是大歌,更是侗族人的灵魂、精神。 

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加快、年轻人外出务工以及文化兴趣转移等原因,其传承目前面临多方面的挑战。 

侗族大歌的传承挑战 

首先,由于侗族历史上没有自己的文字,侗族大歌只能依靠口传心授的方式代代相传。这种以记忆和模仿为基础的非文字化传承方式,天然存在流失的风险。 

从江生态文化社创始人杨光倩老师说,侗族大歌没有系统记录,数量不详。每个寨子的歌都不一样,内容和曲调都不同。“有时老歌师随时随地就唱了。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都是老歌师口传心授流传下来的。”一方面,这种即兴演唱与即兴学习的机制,虽然体现了大歌的生活性,但也增加了其消失的可能。 

“老歌师走了,歌也跟着走了;没写下来的,就只能记住一点点。”陡寨的县级侗族大歌传承人石丙英说。另一方面,一旦代际断层发生,侗歌的失传就是不可逆的。 

语言环境的变化,更加剧了传承的挑战。如今的侗族孩子多生活在以普通话为主的语言环境中,对侗语的掌握日渐薄弱。而侗族大歌是以侗语演唱的,歌词内容往往隐含传统知识、习俗规范和情感表达。缺少了对侗语的理解,许多孩子学习没有文字的侗歌就更为艰难了。 

为了应对没有文字记录的问题,一些歌师会尝试用汉语音译侗歌。但由于每位歌师的语言理解、文化背景和记录方式不同,这种汉音记录往往缺乏统一性,存在较大差异。学生们即便依靠这种方式来学歌,也难以准确掌握侗歌中那独特的发音、节奏与语调。 

有些十一二岁的他们不懂(侗语),不了解你唱这个(侗歌)有什么意义,歌词是什么意思。高增侗寨的县级传承人吴光明说道。语言的不理解,意味着他们难以真正“听懂”侗歌的意义。 

此外,侗歌的传承机制上也缺乏系统性。当我们问起歌师“这些歌要传给谁”时,他们大多回答:“看谁想学,谁想把这些东西传承下去,那就给谁。”这种缺乏系统性的传承模式,虽然尊重个人意愿,却也使得侗歌的延续较为不稳定。一些学生学习侗歌仅仅是为了应付节庆活动的临时需求,“有时候两三个小时就学一首,学完就不来了。”一位歌师这样无奈地说。 

其次,受经济压力、务工流动、以及传承难以维生的现实制约,越来越多的侗族年轻人无法投身于大歌的学习与传承。老一辈歌师逐渐凋零,而青年接班人却寥寥无几,侗族大歌的传承面临重重挑战。 

来自高增侗寨的传承人杨光锦老师坦言:“年轻人外出务工迫于生计,为了养家糊口,生活压力较大,也慢慢地不再有兴趣去了解侗歌和静下心来学习侗歌了。” 

而82岁的国家级传承人潘萨银花也无奈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有人工作,有人读书,没多少人还有时间唱歌。” 

国家传承人潘萨银花奶奶|图源赵炳瑞 
 

现实生活的压力,让许多原本从小就耳濡目染侗歌的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被迫与歌声渐行渐远。他们身上承载着家庭经济的重担,逐渐放弃了留在村寨钻研大歌的渴望。“唱歌也不能当饭吃啊。”年轻歌师杨梦兰的母亲的一句话,直白道出了很多人的无奈。 

哪怕愿意以大歌为生,收入也难以支撑日常。杨老师介绍:“外出演出一次,多的时候收入两三百,但大多数都是志愿参与,没有报酬的。” 

虽然贵州省文旅厅每年会为传承人发放一定的补贴,根据级别不同金额在几千至两万元之间,但一方面传承人认证门槛较高,另一方面补贴金额远不足以支撑稳定生活。这使得大多数青年在权衡家庭、生计与文化热爱时,只能选择离开。“为了家里,我只能出去找工作。”是许多青年在面对命运时的共同回答。 

公益组织的杨老师也提起,以前有一位优秀的侗歌演唱者,但她在结婚生子后逐渐远离舞台。杨老师曾鼓励她重新回归,她也在一次偶然的演出中,再次穿上民族盛装,重拾舞台上的自信与光彩。然而命运并未善待她。丈夫突患重病,家庭急需一笔几十万元的治疗费,她不得不放弃收入微薄的歌唱,前往县城打工还债。尽管如此,她仍不愿与侗歌告别——她问杨老师:“我能不能上午来唱歌?我上午可以调班。”可惜她的时间和教唱班对不上。她恳切地说:“等我把债还完,我就回来唱。” 

此外,相关文化机构也资金有限,难以长期支持侗族大歌的保护与推广活动。 

从江生态文化社是一个致力于守护黔东南生态文化、推动乡村文化振兴的公益组织,侗族大歌的传承与保护,是他们的重要工作之一。 

在传承实践中,文化社发起了名为“火塘民艺教室”的项目,尝试将侗族大歌带回校园。他们在当地开设民艺课程,为孩子们提供基础的音乐器材,邀请非遗传承人进入课堂亲自授课。从2015年直到2019年,火塘民艺教室先后在7个村寨成立。 

然而,如今,该公益项目却因资金短缺而难以稳定推进。“火塘民艺教室还在,但现在缺少资助,有时能开课,有时又不得不停。”负责人杨老师坦言,项目很难实现常态化运行,“因为文化类的公益项目本身就难以获得稳定支持,大家的关注度也不高。” 

事实上,近年来部分企业由于经济压力也停止了对项目原有的小额捐助支持——“一节课几十块,一周两节,每月几百块”的资金看似微小,却曾是民艺课堂得以持续的保障。 

除了校园传承,文化社也会组织孩子们学歌、赴外地表演,偶尔也能获得一些专项资助。然而,这些支持同样零散、不稳定。“今年我们拿到的最大一笔资助是几万元,”杨老师说,“对于一个承担传承任务的机构来说,这点钱很难真正支撑项目运转。” 

在热情与现实之间,资金的不稳定性成了横亘在民间文化保护工作面前的一道难题。 

从江生态文化社“侗房”非遗展览空间|图源赵炳瑞 
 

侗族大歌传承的解决方案 

目前,政府、公益组织和侗族群众积极探索多种途径,共同推动侗族大歌的保护与传承。 

首先,一些侗歌传承者采用五线谱、汉语音译及影像记录等方式保存侗歌,便于后续对旋律与歌词的准确辨认和传唱。 

吴光明传承人的收录歌本|图源赵炳瑞 
 

例如,我们采访到的小黄村侗族大歌博物馆馆长潘迎香介绍道:“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侗族大歌的曲调用简谱和五线谱的方式保存下来,还有就是通过音乐影像自学的方式去保存。”潘迎香花费了自己大量的时间,对老歌师所掌握的曲目进行逐一的采访记录。“毕业了之后,我就回到村子里,做了十个多月的侗族大歌的记录,每天都跟老人家在一块,给他们录歌,有时候会录到凌晨两三点都有。” 

这种记录方式尽管费时费力,途中也遇到了比如设备电池续航不够、内存不足等问题,但是一切的艰辛都是有回报的。潘迎香表示,“这些记录的歌曲以后一定会用得上”。 

另一位住在陡寨的县级侗歌传承人,五十四岁的石丙英奶奶,早在十多岁跟着歌师学歌时,就开始记录笔记了。据石奶奶所述,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用笔记。她被兴趣驱使着记录歌师传授的内容:“我对这些歌曲太感兴趣了!就去跟着老歌师记录。现在全村都在用我那一本‘侗歌本’。” 

石丙英奶奶自豪展示“侗歌本”|图源赵炳瑞 
 

其次,当地部分组织义务教授侗族儿童学习侗族歌曲和传统乐器,让他们在文化熏陶中逐渐认识到自己作为传承者的责任与使命。 

2017年,侗歌传承人吴荣德在小黄侗寨建立了侗族大歌传习所,带领孩子们学习琵琶、牛腿琴等民族乐器和侗族大歌。谈到建立传习所的初心,他说:“因为我们这边没有可以让孩子们学歌的地方,所以我想利用我家的空间,邀请大家一起参与,热爱这方面(侗歌)的人都会加入。” 

芦笙,牛腿琴,琵琶等乐器展示|图源赵炳瑞 
 

对侗歌感兴趣的青少年会自发地组团去传习所学习。在采访中,他们热情地告诉我们:“我们没有事做时,就会去老师那边学习侗歌和琵琶。” 

该传习所对孩子们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吴老师表示:“如果你是一个侗族人,那么越融入到这种文化中,就会越对它有兴趣。侗歌中也有很多知识,如果你学到更多知识,自然而然会变成‘另一个人’,这相当于在学习文化。”在课堂之外,这样耳濡目染的实践参与更像是一种沉浸式的学习,也是一种内在价值观的塑造。 

同时,文化的根植不仅要靠日常的熏陶,更需要在更大范围内获得社会认可与自我认同的机会。正因如此,侗族文化的传承不仅需要坚持,更需要展示的舞台。 

从江生态文化社就曾组织优秀学员登上北京国家大剧院、央视等国家级舞台,让侗族的天籁之音被更多人听见。这种“走出家中一亩三分地”的传承模式成效显著,不仅让侗族文化被更广泛地知晓,成员们也通过深度参与重塑了对于文化传承的信心。 

这一思路也在一些传承人身上得到了体现。早在2008年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上,黎平县黄岗侗寨的吴成龙歌师和他的歌队便凭借原生态的侗歌演唱斩获铜奖,在与海内外的专业队伍同台竞技中脱颖而出。谈到为什么要带歌队参加比赛,他坦言:“我作为传承人,我不光要教好他们(下一代),也要积极给他们寻求更大的舞台。” 

再次,政府还通过设立专项补贴,切实减轻歌师的经济负担,支持他们专注于侗族大歌的传承与教学工作。 

近年来,贵州省各级政府和相关部门陆续出台《侗族大歌五年保护规划(2011-2015年)》《多彩贵州·侗族大歌传承保护发展行动计划》《黎平县侗族大歌保护办法》等政策文件,在黎平、从江、榕江三县推行侗族大歌集中连片保护工程,构建起较为系统的传承支持机制。 

同时,政府还通过认定国家、省、州、县四级侗族大歌代表性传承人,并给予相应的经费支持。例如,州级代表性传承人每年可获得5000元传承补助,而国家级传承人,如潘萨银花奶奶,每年可获2万元的专项补助。 

其中,县级传承人通过申请所获得的补贴并不作为个人收入,而是专项用于侗歌传承活动。吴荣德歌师向我们解释:“这笔经费用于孩子们来学歌时提供物料等基本开销,是支持传承工作的活动经费。” 

此外,从江县文旅部门连续多年举办“侗族大歌节”“百村歌唱大赛”等大型赛事和节庆活动,对表现突出的歌队给予奖励。通过赛事的宣传与展示,让侗族大歌被更多公众所认识。 

黎平县黄岗侗寨歌队成员吴显良告诉我们,参加政府组织的比赛时,主办方通常会提供车费和伙食补贴。但由于部分村寨距离县城较远,交通费用较高,政府补贴可能难以完全覆盖。为此,一些村集体也会动员资源,给予歌队额外支持,以确保他们能够顺利参赛。 

省级传承人吴成龙歌师|图源赵炳瑞 
 

一些公益组织则通过开展多样化的项目开展传播工作,并筹集资金,以助力侗族大歌的保护与推广。 

其一,当地公益组织从江生态文化社开展研学、体验类活动,吸引游客参与当地互动式游览体验。来自全国各地的访客,以及携带孩子前来的志愿者家庭,不仅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也在无形中帮助传播着侗族文化。 

其二,机构开设了视频号和公众号,推出“侗听音乐广播”,以提升侗族大歌的知名度。许多人在接触到这些线上内容后,觉得侗族大歌十分有趣,进而产生参与的兴趣。 

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很多人觉得这个(侗族大歌)挺有意思,也想参与进来(传承工作)。其实,我们并不是指望通过直播让大家学会多少首歌,而是希望他们能感受到这件事本身的价值。这样,影响力就会更大。” 

通过视频号短视频和直播的生动展现,以及公众号系统深入的图文推送,这些线上平台有效地扩大了侗族大歌的传播范围与影响力。 

此外,从江生态文化社还组织当地妇女一起唱侗歌、学侗歌。但由于单纯学歌短期内难以为家庭带来经济收益,许多妇女往往学习不到两三个月便外出打工。为改善这一情况,文化社组织妇女们学习侗绣,并将她们制作的刺绣产品对外销售,所得收入再按比例分给参与的妇女。这样的方式不仅帮助她们获得了一定的经济收益,也鼓励她们留在当地,继续学习侗歌和传承本民族的文化。 

正如文化社的杨老师所说的:“用不同的方式吸引更多的年轻人回家,在自己的家乡也可以做自己热爱和擅长的事情,同时可以获得工作和收益,或许(侗族大歌)才能更好地传承下去。” 

参考资料 

  1. 贵州省文化和旅游厅《多彩贵州-侗族大歌传承保护行动计划》 
  1. https://whhly.guizhou.gov.cn/ztzl/rdzt/jytagkzl/202407/t20240702_84942354.html 
  1. https://www.qdn.gov.cn/zwgk_5871642/zfxxgk_5871649/fdzdgknr_5871652/lzyj/gfxwj_5871658/zfbh_5871662/202109/t20210929_70665507.html 
  1. https://gz.cnr.cn/yaowen/20240721/t20240721_526804894.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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